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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0章 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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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0章 圩

卞如玉言罷暗自深吸口氣, 調整情緒,使自己看起來不那麽激動,但雙手還是不自覺

攥著扶手——他本就不願意魏婉和司馬這類人來往, 匆匆趕來, 聽見觀內絮語,便不忙進去, 一墻之隔且聽一聽。

司馬應該也知道他在門外,卻仍居心叵測,枉口誑舌,捏造父皇母後本是兄妹的謠言。司馬所言聞所未聞,猶如天降隕石,將向來尊孝母親的卞如玉砸懵,司馬好大的膽子, 他說什麽?說母後曾經是長公主,那她便是父皇登記玉牒的妹妹, 人倫天理, 兄妹通……卞如玉想不下去, 連默念都覺侮辱, 手抽心顫,目眥欲裂,胸腔幾要炸開。

他一個字都不信,司馬妖言惑眾,犯顏辱君!

又想母後改嫁這段的隱秘被魏婉知曉,仿若當眾揭下一層臉皮,兩頰火辣辣的, 當即擊門入內,厲聲呵斥。

直到現在, 卞如玉仍氣息不順,胸膛隱隱起伏。

他垂下眼簾,種種原因無論哪一樣,司馬都當遭千刀萬剮,今日不會允其活著踏出觀門。

卞如玉勾了下唇角。

魏婉睹見這一細微動作,還窺得他眼尾泛起的薄紅,她趕緊疾走三步,右手按上卞如玉左肩。

渾身冰涼的卞如玉忽覺左肩一暖,那股一直燒在喉頭的熊熊烈火頃刻退回胸腔。

但仍燃著。

他很想擡手回握魏婉,終忍下,手抓扶手,抿唇不言。

司馬立清似乎一點也不懼,笑問道:“殿下穿這麽多,是冷嗎?”

才方入秋,楚王殿下就裏三層外三層捂得嚴嚴實實。

卞如玉無心說道,促眸冷笑:“你還真是不知死活。”

魏婉搭在卞如玉肩上的手再次按了下,卞如玉重闔上唇。

司馬立清付之一笑。

他從前特別怕要挾,沈應齊一說狠話他就心虛,藺獲發狠他亦畏懼,對誰都唯唯諾諾,結果呢?

他現在什麽都不怕了,笑道:“九殿下既說皇後娘娘生於荊湖,長於荊湖,及笄才嫁來京,那為什麽娘娘能說一口地道的京話?”

卞如玉昂首:“母後聰慧,學無不快,習無不精,何況她已經在京師待了二十餘年,言語自然流利地道。”

“那殿下從小到大,可曾聽皇後娘娘講過一句,哪怕一個詞的荊湖方言?”

卞如玉沈默須臾,回道:“宮中並無荊湖同鄉,母後自然只講京話。”

司馬一笑:“宮人近萬,一個荊湖人都沒有嗎?”

卞如玉傾身:“若說一個沒有,並不現實,但那些同鄉朝見麗聖,五體投地,諸事恭謹,出口的自然是官話。且母後母臨萬宇,道被六宮,不必認同鄉。”

司馬上下唇錯著挪了挪:“好、好,誠如殿下所言。哪怕陛下既不允皇後娘娘出宮,又不表荊湖鄉音鄉情,娘娘也完全沒有,無需緩解思鄉之痛。”

“你敢譏諷——”

“陛下不允娘娘出宮?”

卞如玉和魏婉同時出聲,卞如玉一聽魏婉說話,立刻止聲。

魏婉看向卞如玉:聖人不允皇後出宮,是這樣嗎?

卞如玉之前對視司馬時,始終堅定威儀,心臟強大,一對上魏婉探尋雙眸,卻心頭驟地一縮,瞬間落敗,垂眼默認。

魏婉也垂眼,去追卞如玉視線,鎖著他的眼睛。

她啟唇張合,問卞如玉:“為什麽?”

聖人為什麽不允?

卞如玉發現自己現在在她面前撒不了謊了,心底輕嘆一聲:“父皇……”他囁嚅,重覆聖人對做兒子的講過的話,“父皇擔憂,母後一旦出宮就又不回來。”

司馬在旁捋須,聽了這麽久,方才回過味——楚王就是維護母親,嘴硬心犟,實際並不知情。

“殿下有沒有想過,陛下為何要用‘又’字呢?”

一句驚到觀中四人。

卞如玉原先就想過,並且得到過一個篤定的答案,現在這答案卻似風中吊橋,雖然堅固,卻不可控左搖右晃:“母後未出閣前,曾隨外祖父和外曾祖父赴京,到過幾回宮中。”

興許父皇那時便有所有青睞,不忍別離。

司馬噙笑:“是來過幾回,還是從小就住在宮中?”

“你——”卞如玉手拍扶手,呵斥,“妖言惑眾!”

司馬依舊坐著,垂首仰面對視卞如玉,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笑——這笑瞧起來並無譏諷,陽光照下,反倒有些祥和慈悲,像隔壁廟宇裏的大肚彌勒佛。

“假使——”司馬又笑了一下,“假使皇後娘娘真是冷無病的孫女。那——殿下可承認另外一件事,娘娘曾嫁過游在雲?”

說是“承認”,實則問他知不知道。

卞如玉仿覺被人當面不打招呼剝個精光,分外難堪。司馬在前,左手邊有阿火,身後阿土,卞如玉不禁朝右望去,指尖不自覺輕叩扶手,垂下眼皮,眸底翻滾殺意。

唯有右手邊的魏婉瞧見,先是一楞,恍覺此刻氛圍七、八分眼熟,好像從前卞如玉也有過一樣神色。

魏婉按在卞如玉肩頭的手順著他的臂膀,一順撫下。卞如玉漸漸屏息,她的撫觸輕得像一根羽毛,幾無重量,卻仿佛帶著法術,不僅通經活絡,氣也順了。

卞如玉眼巴巴看向魏婉。

她揚起嘴角,沖他一笑,卞如玉情不自禁也翹起嘴角回應。司馬的聲音卻在此時不合時宜響起:“殿下既然來了,不如也跟大家一起,坐著心平氣和聽聽後面。”

卞如玉臉上笑意倏地消逝。

魏婉耳朵聽司馬說,眼睛看卞如玉,重重一沈:所以,他知道?

真如司馬所說?

卞如玉側首,避視魏婉,與司馬對目,重勾嘴角,但意味已迥然不同:“司馬立清,你既逾花甲,且還是修道之人,難道就沒人同你說過,‘靜坐常思己過,閑談莫論人非’?”

司馬頷首,微笑:“老夫並未議論是非,僅只陳述史實。”

卞如玉斂容,眺向魏婉:“我們回府。”

阿土聞言上手推輪椅,要調頭,魏婉忽然喚止:“殿下——”

她好久沒尊稱他殿下了,卞如玉心一沈,頓時發虛。

他回過頭,見她佇在原地似乎不想走,便癟嘴嘀咕:“這有什麽好聽的……”

魏婉站定,狐貍眼沒有睜得特別大,但上下眼皮一眨不眨,兩瓣唇一厘一厘地分開,卞如玉見她神色鄭重,不由也挺直正視起來。

魏婉發聲:“我是淮西人。”

身為淮西人,她自認為有資格知曉真相,淮西千千萬萬老百姓都有權知曉。

“所以,想繼續聽下去。”

卞如玉心頭愈虛,不住打鼓。魏婉卻在他右側蹲下,纖手越過輪椅扶手,主動去抓卞如玉的手,摩挲著從指縫穿過去,扣住,牽牢。

她沖他漾開嘴角,莞爾:“我不會松開的。”

卞如玉百煉鋼瞬化繞指柔。

那、那便依她繼續聽吧。

卞如玉對自己輕輕嘆息,微揚下巴,朝門口眺眼。阿火阿土會意,退到觀外,重扶起門板靠好,接著就在外面守著,自個不聽,也允外人旁聽去。

因為投射進來的陽光變少,觀內倏轉幽暗。司馬立清,魏婉和卞如玉臉色皆昏沈,眼珠子卻皆漆亮,視線在彼此臉上轉換。

司馬徐徐擡手,再一次捋須。

他猜到卞如玉動了殺意,但無懼,所以對魏婉施救自己,也沒多少感激。

司馬僅只驚訝,之前只覺琵琶姑娘是個妙人,卻未曾想手段這麽高,無需溜須拍馬,舌燦蓮花,只打一個巴掌給一個棗,就把邪僻的楚王治得服服帖帖。

他又想,栽到一個女人手上,是天家男人的通病。

卞如玉可沒想司馬這麽多。他心中暖流洋溢,又擔心魏婉這樣一直蹲著牽手會酸,一句“你這樣蹲著很難受吧”還沒顫聲問出口,魏婉已自個坐到地上。

卞如玉噎住,闔唇。

觀內重安靜下來。

司馬換個姿勢,讓自己靠得更舒服,而後瞟卞如玉一眼,續道:“娘娘嫁去了淮西,”他改口以娘娘指代冷夢雲,不再稱呼殿下,“四年無子,原因未知。”

司馬再瞥卞如玉第二眼,不是不知,是礙於某人在場。

卞如玉對上司馬目光,若非魏婉捏了下他的手指,就要忍不住開口了。

“反倒是元德八年春,游在雲怒打金——”司馬本來想說“怒打金枝”,“金”字都已經順嘴溜出來了,卻還是咽了回去,改口,“游在雲打了娘娘,有人在場,一傳十十傳百,不到半月便傳回陛下耳中。”

魏婉聽到這裏,心道淮西距離京師,跑馬也要半月到一月,傳話哪有那麽快,很顯然聖人一直在淮西安插著人手,時時傳遞冷夢雲消息。

“陛下震怒,當即宣召娘娘回京,並且一月之內,三降游在雲,將他由王降至淮西伯,誓要替娘娘討回公道。”

“娘娘是立夏那日抵京的,還沒到立秋,她就又跑回淮西,只在宮中待了不到十日。”司馬瞇起眼,“老夫聽聞,陛下在娘娘離開後,一個人在她的寢殿裏來回踱步,手舞足蹈,大夥都從未見過陛下那般震怒無神。”

“所以,老夫猜測,娘娘沒有知會陛下,是私自逃出去的。而陛下——”司馬頓了頓,拖長音,“他好苦哇,四年相思方解十日,卻再次失去所愛,抓不住鏡中月,水中花。”

冷夢雲一離開宮又是數年難見,隔著淮西千裏,烽火狼煙,遙遙無期。

聖人怕了,已經篤定離宮即失去,所以不再允皇後出宮。

她是一只死也要死在金絲籠裏的鳥。

卞如玉幽黑狹眸牢牢鎖住司馬,無言宣判:你死到臨頭了。

司馬淡笑,人人自出生那日便知死期。

他繼續講:“娘娘重回淮西,不明原委的人都以為事件平息,卻不知暗流湧動,更猛烈地風雨於是年戊月卷刮起,江豫都督兼豫州刺史的游在雲,江州刺史游水流,雙雙起兵向聖人宣戰,史稱淮西兵變。”司馬頓了頓,“但這事,當時游氏兄弟打的旗號卻是‘西討帝京’。”

“這四個字,已經夠你死一百次了。”司馬話語剛落,卞如玉便低低接口。

司馬笑著以舌抵腮,是嗎?

別那麽憤怒,陳述史實而已,而史實歷來分陰陽兩面,看你站哪邊瞧了。

“聖人發兵平逆,老夫當年也在其列,從元德八年一直殺到元德十四年,中間還鬧了場天災。”

魏婉聽到這裏,雙唇微嚅,心頭一抖,這個她知道,元德年間的淮西□□,米鬥萬錢,死者相枕,人相食。

聖人和游氏兄弟卻繼續鏖戰,令饑荒愈演愈烈,原因……是為了冷夢雲?

“元德十四年,藺兄斬殺游在雲,取首級帶回京師,親呈聖人,亦護送娘娘回京。”司馬講到這裏,看向卞如玉的目光逐漸由觀察轉為探究。他想起一件關於冷夢雲的蹊蹺事,當年他和藺獲剛找這位“傾城”佳人時,她正靜靜坐在游氏大宅的西樓二層——那是屬於她的居所。據傳,游在雲起碼有四年不曾踏入西樓。

冷夢雲就一動不動待在窗邊,像在欣賞夕陽,他和藺獲雖是躡腳靠近,但佩劍敲擊盔甲,還是發出了響亮的撞擊聲。

冷夢雲回過頭來,他倆急忙卸棄佩劍:“殿下恕罪。”

冷夢雲先看的藺獲,極緩慢地問:“他死了?”

只三個字,語氣明明沒有媚意,卻蠱得司馬心神一蕩。從前出嫁那日,他並沒有機會睹見冷夢雲真容,此刻不自禁擡頭,分唇錯愕:人間真的存在這麽美的一張臉?眼兒閉口,無一處不是造化。

但冷夢雲的眸光卻黯淡疲憊,司馬立清還沒見過哪個女人眼神這樣覆雜滄桑。

他喜歡單純些的,瞬間不再驚艷,這樣的女人果然只有聖人才能駕馭。

之後,護送回京的路上,冷夢雲始終寡言安靜,消沈枯燥,身上沒一點生氣,但她同時又無比聰穎,能猜出司馬和藺獲的每一步動作。

後來,司馬再見冷夢雲,是在兩年後卞如玉的滿月酒上,聖人大赦天下,冷夢雲喜氣洋洋,她突然變得嬌羞活潑,眸子特別清澈透亮,司馬忍不住尋機會同她說上兩句,突然發現,她變成了天真無暇的少女。

司馬好奇,私下打聽,宮人卻道沒什麽,娘娘在未出嫁前就是這般嬌嗔。

她是在誕下九殿下那一剎那,痛得昏過去,半個時辰後再醒來,就變回了原來的冷夢雲——那個從未出過宮,更不曾出嫁的少女。

她把不愉快的事全忘了。

……

司馬沒有從卞如玉眼中得到答案,轉回頭去。

不再對視後,卞如玉眨了眨眼。

司馬續道:“娘娘回宮後,聖人命我等繼續剿滅淮西游氏,困叛軍於濠州,斷其糧草,游水流不願出城投降,城中不斷有人餓死,後來城破,游氏十族服誅。”

司馬也眨了眨眼,濠州城是他帶兵打下來的,但游水流不是他親手殺的,藺獲搶了這個人頭。十族也不由他誅殺,游氏人多,四千餘人,據說對著名冊清點人頭就點了大半個月,確無紕漏,回報聖人。

司馬環視一圈:“再後來的事,在座各位都知道,陛下改年號為調露。元年封了皇後娘娘,二年九殿下——您,出生。”

司馬突然下意識上下掃視卞如玉,目光在其腿上頓了頓。他覺得聖人一家也是因果報應,生了那麽多孩子,卻只活五個,兒子們不是傻子就是殘廢,唯一一個女兒,也是心狠手辣的蕩.婦。

淮西死了多少人?

少說兩百來萬。

做噩夢的肯定不止自己一個,聖人肯定也做夢魘,所以才一改再改年號,最後改為永安。

司馬不由自主出口:“後來聖人又將年號從調露改為永安。”

“因為他心裏不安。”魏婉幽幽接話,因為哪怕祈求了風調雨順,聖人心裏依舊不安。

司馬徐徐轉頭看向魏婉,卞如玉也轉頭看去——方才司馬一番敘述,掀開他身為聖人和皇後之子,一直有意回避的那段往事。寥寥數語,未詳細描繪戰亂饑荒,卞如玉卻覺血淋淋,心驚肉跳。

他心底湧起一股之前不存在,亦或存在,卻自欺欺人一直藏匿壓制的愧疚。

他突然有點不敢看魏婉,忽又聽魏婉對司馬道:“司馬道長,我要收回以前說你‘功成不居’的話,因為你沒有功。”

時勢造英雄,是亂世百姓的苦難造就了他!

司馬楞了一楞,張嘴似笑非笑。

魏婉果斷扭頭,不再瞥司馬,反而緩緩晲向卞如玉。她的眉與唇緊擰,冷如冰,狐貍眼裏卻毫不掩飾燃燒炙火。卞如玉越對視,越惴惴不安,心頭鼓點一拍快過一拍,下意識攥緊魏婉牽他的那只手,等等,她的手怎麽這麽冰?

何止兩手,魏婉全身發冷,聖人皇後,仰如日月,煌煌至尊,鹓動鸞飛,兜兜轉轉,用十數年來明白自己和對方心意,感天動地。

可她淮西百萬兒女,就活該饑寒交迫,流離失所?出身低賤,就理當成白臉祭旗,家破人亡?

魏婉自這一刻起,徹底認為天潰王孫,乃至聖人,都是狗屁。

“冷血,無恥!”她罵這觀中其他二人,更罵罵聖人皇後德不配位。

她狠狠抽手,卞如玉本能去攥,惶恐間竟拼不過魏婉手勁,讓她的左手順利抽走。他急得擡手對著空氣抓了兩下,目光不由自主去追魏婉眼睛,臨到要四目相對,卻又挪動眼珠,人如踏空,心慌意亂。

卞如玉突然生出沒底的恐懼和害怕,怕自己配不上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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